一些人要求我講授有關死亡的題目,想到這是一個為自己累積福德的好機會,于是我答應了。
在《般若十萬頌》〈譯:以下簡稱《般若經》〉當中,佛陀曾言:“悲傷是非常重要的。”如果你認為我們有各式各樣的財富,像是房子、金錢、朋友等等世俗財富,那么我們也有一種超越世俗的財富。各位都知道,財富很難獲得,尤其是超越世俗的財富;對于佛法初學者,超越世俗的財富更是不多。“悲傷”是身為一位修行者應該具備的重要財富之一,卓揚創巴仁波切(Chogyam Trungpa Rinpoche)稱這種悲傷為“由衷的悲傷(genuine heart of sadness)”。
當然,各位可能會認為,我們生活當中已經有太多令人傷心的事了,但我們一般的悲傷跟我將要談的代表財富的這種悲傷并不相同。一般的悲傷就像嘗試將三顆草莓疊羅漢。
你懷抱這樣的希望:有了一顆草莓之后,就試圖將第二顆草莓疊在第一顆上面;第二顆還可以站得住,但是要迭第三顆而且不掉下來就很難了。有時情況更糟,第三顆草莓看起來像是站在第二顆草莓上幾秒鐘,這可不妙!因為它給你希望,讓你覺得下一次會成功,下一次會不同。我們的生活就有點像是這樣。從一開始,我們就一直在嘗試各種事物,但鮮少有人覺得自己還可以或自己已經充分活過了人生,我們想的多半是“我還未好好活過”──這樣的悲傷是世俗的悲傷。
當我們談超越世俗的悲傷,也就是我們將要討論的代表財富的悲傷,它某種程度上像是一種幸福的悲傷。這有點兒像是聆聽一首悲傷的歌,悲傷來自了悟事實,了解到不論你做什么、不論你多么接近成功,第三顆草莓終究只能站立一會兒然后掉落。了解那樣的事實、那樣的感覺,基本上就像是嘲笑自己。我們談的是這種悲傷。
我們就像是在嘲笑自己、自己做事的方式、自己的態度和想法,這對我們會有幫助。人生如此辛苦,那又怎么樣?所以我們不停地逛街購物,仿佛會活上一千年似的。當我們逛街購物,就是嘗試把第三顆草莓疊在第二顆之上。這就是為何“由衷的悲傷”是如此重要的財富。
獲得這種財富的唯一之道,先別提“獲得”,唯一能讓我們開始珍惜、渴望這種財富的方式,就是了解實相。我們要談的并不是了悟很深奧的實相,譬如“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”;這次要談的是很簡單的事實,我們別無選擇而必須接受的事實──死亡。但我們談的不是未來才會發生的死亡,而是現在就正在發生的事實──當下這一刻,我們正在死亡。了悟這種死亡的事實其實也就是了悟生存的實相。當然各位都知道這點,我會對此詳加解釋,但不會給各位一張臨終時應該如何打包行李的清單。
這里有個非常重要的議題:轉世、來生。如果沒有來生,就沒什么好擔心,你就像一座工廠,當電力耗盡,工廠也隨之停止運轉。我們都算是佛教徒,所以我們許多人不加思索地就相信輪回轉世的概念,并自豪于這樣的信仰。相反地,一些無政府主義的科學家們也許自豪于相信沒有轉世這回事。從佛教的觀點來看,有沒有轉世,在究竟的層次上都屬二元對立,因此我們只能在相對的層次上來討論轉世的概念。不過當我們在相對的層次上討論,我們基本上是非常模糊的討論。模糊、籠統、不精準,這是整套相對真理的內在特征。
同樣也是在《般若經》當中,佛陀提到,他告訴一位即將證得初地的弟子,他于二大劫、無數生之中累積了許多福德,并且清凈了所有染污。然而這位菩薩心生嘀咕說:“二大劫、幾百萬次的轉世再轉世,這真是久啊!”佛陀回答:“別擔心,當你證得初地,你會發現,所有這些轉世、新年、圣誕節、國籍變換、轉化為各類眾生──有時在天上飛、有時在水里游,這些全都發生在火花迸裂又熄滅的剎那之間。”佛陀又說:“而后當你證得十地,回首發現自己已然渡化了無量無邊的有情眾生。但如果一位菩薩認為自己已經渡了無量眾生,這就像一只螢火蟲認為自己點亮了全世界一樣。”佛接著說:“當你一旦成佛,將會發現自己從未是眾生、從未努力修行、從未自始即受苦,你甚至也不是佛。”
上述三段話讓我們洞悉大乘佛教令人驚嘆的觀點。第一段話當中,佛打破了時間的概念,如果沒有時間,又如何會有轉世來生?第二段話,佛打破空間的概念。在第三段話里面,佛打破道、果的整個概念。所以轉世只存在于時間概念的背景之下。從昨天到今天我持續著,這種相續是我唯一擁有并且能指稱為轉世再生的東西。這種相續的經驗會一直持續下去,直到碰到阻礙為止。
有一個類似的印度故事寫得很好。有一個人總是向克里希那(Krishna)祈求,有天他夢見口渴,在夢中四處討水喝,然后有人給他水,而這水變成了大洪水,他被洪水沖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岸邊。他不知道該如何回家,也不知道該如何聯系他的妻子與小孩,年復一年,他尋覓歸途。在此同時,他遇見一個女孩,和她共組新的家庭。有天他去取水時,從湖面上看見自己的倒影,垂垂老矣,臉上爬滿皺紋,胡須灰白。他感到悲傷莫名,憶起了前妻,就在此刻他突然從夢中驚醒,然后克里希那出現在他面前。抱歉,我知道這應該是要跟佛法有關的教授才對!克里希那對他說:“你怎么了?你要喝水我就給你水了!”
我提這個故事的原因是,當這個人由夢中驚醒時,他失去家庭、另組家庭等等事情所經歷的時間,都在一瞬間消失。由于成長的文化,我們大部分人以為,轉世是換一個身體,而且這在很久的將來才會發生,但我們不應該以為將來才會發生這種事。當那個人看見湖中自己的倒影,他感到非常悲傷,就在那時他驚醒了,也許是看見自己倒影時所產生的悲傷使得這個夢結束了。因此,佛教徒相信,轉世會持續不斷至摧毀相續的因緣來到,這是他們理解的方式。這個因緣就是赫赫有名的“證悟”,“證悟”意指從輪回相續中覺醒。
我之所以提這些是因為,如果沒有具備上述的觀念,死亡意味著什么都沒有──死亡實在毫無意義、毫無用處,也不值得被討論,因為它是結束。但從佛教的觀點,死亡并非結束,死亡并非你最后一次說再見的時候,你最后一次說再見應該是在證悟之前的時刻。在那一刻之前,從佛教的觀點,有太多假的再見。因為再次重生,我曾經多次作你的丈夫、多次被你拋棄、多次為你而死,我曾多次被活炸,只為滿足你的口腹之欲;反之亦然。這就是佛教徒思維的方式。這種連續性一直存在,如果你能接受這樣的觀點,我們才能稍微談論死亡,這個議題也才會有意義、才會顯得重要。事實上,對于密乘佛教徒而言,死亡或臨終是我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時刻,需要好好被討論,因為在死亡的時刻,你擁有最好的機會。你得到這樣的機會不是因為你是一個認真的求道者,不是因為你去尋求它,然后得到它。實際上,我們大部分的人并不會去尋求死亡,死亡降臨是因為它是這整套的一部份。對于密乘佛教徒來說,如果懂得運用這機會,它會是個不尋常的加持。
簡單告訴各位為什么這是一個好機會。你曾經有過不忙碌的時候嗎?在死亡的狀態下,你被迫無法忙碌,因為所有東西都在分崩離析。你的眼睛看不見,你的耳朵聽不到,你的身體無法再有任何感覺,這些感官都是受雇于“忙碌”的經紀人。這些戴著領帶、拿著公文包的“忙碌”的經紀人,他們現在全部都被解雇!他們離開了,失業了。所以沒有經紀人交代你任何工作,你也完全失業了!這時候,你得到一個機會,有生以來,你的心識第一次處在一個最自由、最赤裸、最有力量的狀態。
我舉一個很好的例子,相信你們一些人有過這樣的經驗。你們曾夢過自己在飛嗎?在夢里,身體這個經紀人處于失業狀態,所以作夢有點像是小小的死亡。這不是我杜撰的,密乘經典里有這樣的記載,睡眠是一次小小的死亡。睡夢中,你從香港上海銀行的頂樓墜落,而且還可以清楚看見底下所有紅色的出租車。為什么?因為身體這個經紀人沒在運作,所以你能飛,能從高樓墜落而沒有死。把這樣的力量乘上一百億、二百億倍,就是你在臨終或死亡時刻會經歷的感覺。因為這個緣故,死亡成為佛教尤其是金剛乘佛教,一個重大的議題。
我認為改變我們對死亡的態度非常重要。基于各種迷惑和自私的理由,我們現在對死亡的態度是負面的。對于死亡有如此負面態度的主要原因是不習慣,我們不習慣有人死,就好像對這個人喊一聲“喂”,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。我們也不習慣這個軀體漸漸發臭,不過這種想法很可笑,因為這情況也發生在我們活著的此刻。不論如何,這是對自我的挑戰,所以我們很難把態度從負面轉向正面,或至少轉到不負面都很難,我就辦不到。
記得在我十歲的時候,有人請頂果欽哲仁波切去為一個亡者祈禱。法王帶著我去,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人。各位都知道,在西藏的傳統里,我們為死去的人念誦《西藏度亡經──中陰聞教得度(the Book of the Liberation through Hearing)》,一遍又一遍快速地念誦。法王當時就是這么做,他沒有念誦很久的時間。然后他對我說:“你留下來,我要走了。”彷佛為了安慰我似的,他又說:“不用再念經了,睡吧。”他走了之后,我試著表現很勇敢。當然那個時候沒有電,只有酥油燈。當夜越來越深時,酥油燈的油也逐漸燒完,火焰變得很大,影子晃來晃去。隔天早晨法王問我:“昨晚怕不怕?”我想我騙了他。然后他說:“嗯,很好!你應該比較害怕活人才對!”
在許多佛教國家里都有陪伴亡者的傳統,但這很難被接受。多年之后,我的堂(表)兄弟病逝于一間不丹的醫院,當時我也在那里。他因為無法吸氣而死亡,只能不斷把氣呼出去,那幅景象困擾我很長一段時間。不知道你們是否記得那艘俄羅斯潛艇被困的事?大約有四十名船員溺斃,這也在我腦里纏繞好幾個月。告訴各位這些是因為討論死亡這件事真的很重要,你們不要忽略它。尤其是我們當中一些人,像我自己,都已經走在生命的下坡。從現在起,我們多少已經過了生命的巔峰時期。
現在我們要討論細節部分。對于許多佛教上師,尤其是那些崇高的、已經證悟的上師,語言是非常模糊的。對這些偉大的上師來說,我們流利的英式英文、中文或其它語言,比起呢喃的兒語相差無幾。可是我們別無選擇,我們當然需要用語言來溝通。對于一個受過訓練的修行者,對于他們的聽覺來說,生與死沒有絲毫差別。舉一個好的例子,在英文中,goodbye 這個字有特定的意涵,不丹語或藏文里就沒有這個詞,中文有 goodbye 嗎?我想他們會說“請慢走”。
這可不是小事,如何在不同的文化中詮釋語意是很重要的議題。在某些文化里,某個字眼可能很粗魯,但在別的文化這個字可能就可以被接受。譬如英文里的“注意(attention)”,“請注意”的“注意”,在古典的印度文,譬如梵文里,他們有不同的說法,他們會說“給我你的?本性”、“給我你的悲心”之類的話。如果你是英國人,當我說“你眼睛里有污泥(here’s mud in your eyes)”,你懂我在說什么,知道是“看走眼”;或者我說“打斷你的腿(break your legs)”,是干杯時祝彼此好運的意思。對修行者而言,生與死的差異并不那么大。我們為生而歡呼:“噢!一個新誕生的寶寶!”對于崇高的上師卻悲嘆:“噢!他就要死了!”
藏文里“中陰”一詞,相信你們已經聽過上千次,這可不是美國牛仔褲的品牌 GAP,它真正的意思是“間隔”。“間隔”這個詞其實是眾多模糊語匯中的一個,但它是非常有力量的一個。對某些人來說,“中陰”算是重要的。“中陰”到底是什么意思?它是“二者之間”、“間隔”的意思。這個模糊的詞語,因為“間隔”的意思在二者之間,但事實上根本沒有“這”或“那”這二者的存在。然而“間隔”這種概念是解釋中陰狀態、死亡與臨終狀態的一個好方法。我舉一個很好的例子。當我們進行“毗婆舍那”的觀修時,我們理應住于現在,即過去與未來之間。這多么諷刺、多么愚蠢!過去已經過去了,未來還沒到臨,究竟何謂“現在”?“住于現在、住于當下”,這種說法多么模糊卻又如此有力!所以我們要來討論這個“間隔”。
出于討論方便,我們必須假設有開始與結束這兩個端點,以便呈現出間隔。從佛教的觀點,我們正在經歷的每一件事都是中陰。不同于一般認為中陰發生在死亡之后,我們說每一件事都是中陰。所以你會問:“好,如果每一件事都是中陰,那么這個間隔的始末兩端是什么?”我們說,從佛性到證悟,這之間的每件事都是中陰。但別忘記,這樣說只是為了討論的方便。